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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衣並不是青衣。

小清衣這輩子最含恨的事,大概就是因為一時的好奇,跟著同學跑去了離園看戲。雖然離園大概是全江南最烏煙瘴氣的地方了,但是幾個孩子滿場子亂竄也沒惹出什麼亂子。還學會了青衣花旦幾個生僻的詞。
於是第二天清衣等於青衣這個錯誤的觀念就傳遍了整個學堂。
堂堂江南巡撫的兒子就這麼哭著鬧著跑回家去訴委屈去了。
雖然先生是嚇的夠嗆,不過清衣的父親,徐巡撫倒是大度的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孩子嘛,就是吵吵鬧鬧的這麼成長起來的。何況當初起這名,老實的父親已經被很多人埋怨過了,又何必再鬧的沸沸揚揚才算完。
不過清衣還是逃不過皮肉之苦的,被象徵性的挨了幾板子。一來教訓不該擅自跑去戲園,二來教訓為人應該寬容。

至此,喜歡的人便叫他聲清衣,不喜歡的則叫青衣,下人就叫清衣少爺,似乎都忘了清衣的姓。雖然有些不情願,叫著叫著也就習慣了。

年三十。
小清衣老實的蹲在院子門口,低著頭用樹枝不知比比劃劃些什麼。外面的街道上鞭炮響翻了天,院裏卻有些冷清,只有那丁點的雪,落在怒放的梅上,便也化了。院裏院外,只隔了一道門。
門是開著的。
有穿著新衣的同學蹦蹦跳跳的路過,看見清衣便向清衣招手,“清衣出來玩啊。”清衣搖搖頭,繼續老實的在地上寫寫畫畫。
徐巡撫站在有些遠的地方,倚著門,有些擔憂的看著在外面的兒子。院裏的冷氣和屋裏的熱氣一衝突,竟也咳了幾聲,頗有些操心于國家的清官的架勢。
“哎呀,老爺,外面冷的緊,你要是生了病受了寒可怎麼辦。”四姨奶奶嬌嗔著,親自用纖纖的素手掩上了門,又把手上的小火爐遞了過去。
徐巡撫笑了笑,就勢伸手過去,緊了緊四姨奶奶的衣領,“天冷,別著了涼。”
就回屋看書去了。

底下的丫頭姑娘們看見了,通通掩嘴一笑,低頭遞過剛沏的茶。好脾氣的四姨奶奶居然也紅了臉,一口急的喝下去,咳個不停,微紅的臉今回更像在雪夜中盛開的紅梅了。

“徐老爺還是老樣子啊,好人好脾氣,又懂得疼人,如果今生能嫁個這樣的人兒,也就無憾了。”
“呸,看你這小蹄子說的什麼話啊,這樣的好人家哪里看的上咱們!這要幾世修來的福份喲。”

即使被下人這樣評價的徐老爺也有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固執和倔強的地方,比如說堅持讓兒子清衣去學武效忠國家。
“老爺你也算是個文人,兒子又起了這樣的名字,最後就怎的變成習武了呢?”
他不理。
“巡撫,清衣還是讀書來的好些,這孩子將來會大有前途的啊。”
也不睬。
就這麼執拗到了讓人恨的牙根癢癢的地步,最後拖著拖著就變成了讓清衣半天學文,半天習武。
徐巡撫還是很開明的,“孩子還是在一起長大的好。”
當然,可能也抱著些如此以來文不成材只能靠武出頭的自私的念頭,就這麼放了清衣自由,去學堂和一群混小子渾在一起念書。

今個是年三十,可是清衣實在高興不起來。
牙床高高的腫了起來,連張張嘴都懶得張,合上嘴又會碰到,實在是有些狼狽。連帶著,好吃的東西也吃不到了。拿著盼望已久的紅包也實在興奮不起來,平時一杆子竄出去和同學跑去吃吃喝喝的勁頭也沒了。
“走,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清衣抬起頭,就看見陸先生一臉的喜慶,穿著平時絕對看不到的新衣,手上還多了個包裹。
陸先生是徐巡撫請到家裏的唯一一個先生。不過卻不是教文,而是教武。
按道理應該換個更粗野的稱呼,但是家裏斯文慣了,都規規矩矩的叫先生,陸先生也就歎了氣,認了命。不過還是和先生倆字很襯的,畢竟只是個削瘦的年輕人而已,如果穿上平時的灰衣,走在大道上都沒人能看出是個練家把式的。
不過聽巡撫說此人功夫了得,如果個性爭強好勝點,早就是出人頭地了。
清衣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如果是陸先生的話,就不能不從了。

人來人往的大道上,雖然和平時也沒什麼太大的差別,可就憑空多了一股喜慶的氣氛。多了幾個攤子,紅紅綠綠的掛著各式的燈籠。先生領著小清衣,好耐心的轉過了好幾家平時清衣最喜歡去的酒樓,看著清衣無精打采的樣,又歎了口氣,領回了花花綠綠的攤子。希望能揀到幾個有趣的小玩意,討到清衣的喜歡。
清衣的視線直直的越過攤子,看見一個小女孩,卷成一團縮在牆角,似乎還有些抵不過寒冷一樣,不停的打著擺子。
“我要這個。”他牽著陸先生的手。
陸先生也看了過去,然後苦笑了下,“清衣,這個不行……”
“我要這個。”為了表示強調一般清衣又緊緊的拉了下陸先生的手。
陸先生本想說笑的,可是話到嘴邊,看著清衣那認真的張的大大的眼眸,千言萬語似乎一時都哽在了喉口,怎麼也反駁不出來。
冷場了半天最後還是不得不說出來,
“清衣……這個不行,你爹爹……再怎麼也不會收留她的。”
然後硬著心腸把小清衣拉回了徐府。

“清衣!清衣!我這身衣裳好不好看?”遠遠的,就有帶著各種胭脂粉氣的姐姐們在招手,像各種花兒一般團簇的盛開在院子裏,刹那間,滿園春色。
桃紅柳綠,姐姐們雖然漂亮的緊,身上的香氣也很好聞,可是清衣就是惦記著那個縮在牆角髒髒的小女孩,放不下心來。
姐姐們坐在一起,掩面輕笑,引得來往的客人不由的多歎了幾句。
“徐大人還真是好福氣啊,家有嬌妻,女兒們也個個賽如花,幼子又聰慧。”
“哪里哪里。”
徐巡府忙著跟人來人往的客人客套,徐家的女兒們也忙著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的對客人品頭論足。
“那個是張家的四子,不成氣的敗家子,嘻嘻,長的好生像個麵團。”
“啊,林商人的侄子,欺負鄉鄰,像個青蛙。”
徐家的女兒毒舌,說到興高采烈之時也會激動的揮兩下拳頭,以逞威風。
“要不是沒找著理由,否則早就把他揍一頓了,讓他鼻青眼腫回家找舅舅哭訴去,嘻。”
也有害羞的時候,
“那邊那個公子長的好生俊俏,啊,他沖這邊看了看了。”
說到此,一轟而散。

有時候免不了捉弄下老實的清衣,讓小小的孩子,隨便摘了朵花,然後面紅耳赤的接近面生的客人。
“那……那個……那邊的姐姐們……讓我交給你的……”
清衣口乾舌燥的,腦袋裏好像有只蜜蜂微微的打了個旋,嗡嗡的。
年青人大部分也是同樣面紅耳赤的接了,低下頭來。也有接了轉頭微笑著表示感激的。
“喂,清衣,不要調皮,這樣子捉弄客人算什麼!”
爹爹也會很假正經的喝過去,然後看著清衣結結巴巴又什麼也解釋不出來的樣子就軟了心。
“家醜家醜,不要介意。”
“哪里哪里,貴公子聰慧又……”
趁爹爹使了個眼色,清衣便一陣風的偷偷溜走了。

跑去後院找母親玩。通常會被四姨奶奶攔了去,
“你娘正在睡覺呢,一會兒還要陪你爹去應付客人,讓她多養養精神。”
低下頭,一臉的寵溺。
偶爾還會看見三娘站在姐姐們的身邊,有說有笑的走過院子。
三娘活潑又喜好交際,站在姐姐們的堆裏,根本分不出哪個是姐姐,哪個是三娘。
也常有客人誇,
“喲,好俏的女兒,徐大人真是好福氣。”
而爹爹只能站在咯咯笑個不停的三娘眼前,一臉尷尬的解釋道,“這個……是內人。”

不過今天小清衣有點反常,只是點了點頭,沒有掙扎也沒有撒嬌,就轉身慢慢蹭出了後院。連三娘在後面叫他的聲音都沒聽見。
最後饒了一圈,還是溜出了大門,準備找個安靜的角落,蹲在那裏慢慢畫他也不知道的故事。
“喂……你。”
這樣口齒清晰的叫著他讓清衣有點不習慣,反而嚇了一跳。
順著虛弱的聲音看過去,就看到那個曾經蹲在別人家牆角的小女孩如今縮在了徐家大院的牆角。
“有沒有吃的?我很餓。”
清衣忽然變的不會說話了起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接著點了點頭,扭身,急急的跑了。
小女孩看著清衣像逃跑一般的背影,深深的歎了口氣,然後無力的繼續躺倒在雪地裏。前邊不遠人來人往著的大門處,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樣一個女孩。

小清衣在院子裏東拐西拐,然後跑到了溜進了廚房。
廚房裏忙著呢,一條條的腿,一個個的人,吆喝著,端著各色的盤子匆忙的走來走去。白色的熱氣席捲而來,沖得小清衣有些喘不過氣來。紅色的火舔著黑色的鍋,好聞的香氣就席捲而來。連小清衣的肚子都悄悄的餓了起來。
果然吃遍了所有地方,還是家裏的最好。
清衣邊這麼想著,邊偷偷伸出手來,想抓點東西給外面的女孩吃。
不過白淨的手就這麼被一雙大手打了開。
“喂,幹什麼呢,居然想偷東西吃。”
仰起臉,是不認識的魁梧的漢子。一張臉黑黑的,清衣不禁有點害怕。
“你不看清楚點再喝呼,看那孩子白白淨淨的,說不定是徐家的少爺呢。”旁邊有人埋怨那漢子道。
“少爺?少爺怎麼可能來這裏?不會是丫環婆子偷著帶來的孩子,跑到廚房偷老爺的吃喝吧!”那漢子冷笑回道。
清衣駭得緊緊閉上了眼,生怕那漢子高高的一巴掌就打下來。
“幹什麼呢,幹什麼呢!”
管事的恰到好處的插了進來,看見清衣,不禁一愣。
“清衣少爺,你跑來這種地方做什麼?”
看見熟悉的人,清衣立刻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死死的攀附在管事的人的身上。周圍的人開始哄笑起來,連漢子也急紅了一張臉。
“我,我當丫環婆子的孩子……想嚇嚇他……這……這……”
“少爺,他有沒有對你做什麼?”(總覺得這句話問的好邪惡~><)管事的回頭細細打量被嚇壞的孩子,蹙緊了細長的眉。
“…………沒……沒……我餓了……到廚房找吃的……爹……爹爹教育過我不要偷拿別人的東西的……”青衣淚汪汪的仰臉,憋起嘴來,眼看著眼淚就要像葡萄一樣成串的往下掉,“對,對不起……”
漢子慌了手腳,急忙把身後捏的好看的麵團小人遞了過去。
“別哭別哭,本來就是想嚇嚇你的,都是我不好,這……我雖然沒有有錢的東西,但是這麵團小人……是打算給三十第一個看見的孩子當紅包的……”說到這裏又有點不太好意思一般微微笑了笑。
清衣忽然覺得面前的漢子,居然也不那麼可惡了。

拿著小人和吃的,興高采烈的蹦跳著跑去找那女孩,結果發現幾個混小子在門口欺負人。
“又髒又醜……”幾個孩子一邊唱著歌一邊往女孩的身上踢,女孩不哭也不躲,有時候踢的厲害了,身體本能的距離的彈開,小小的呻吟兩聲。
如此倒激起了孩子們的興趣,下手的更狠了。
“喂你們,放開她!!”
平時在學堂就是見面就吵的死對頭,今次更不可能遠遠的躲起來看。小清衣硬著頭皮站了出來。
“啊?”對方以不良少年的典型眼神看了過去。
清衣忽然,前所未有的想好好學習武功。

“哼!今回看在青衣你的面子上就放過她!”兩個孩子用眼神在空中激戰了數百個回合,終於對方先讓了步。大概是大過年的,也不想見血吧,鼻青眼腫的回家免不了又要挨一頓板子,不划算。
“不過青衣,我們在學堂的時候再算這筆帳。”
壞孩子王率著壞孩子眾,頭也不回的走了。

清衣住在家裏和姐姐姨娘相處慣了,懂得心疼女孩子,也顧不上擦擦自己冒出來的冷汗,就扶住了女孩。
“…………還好麼?”
看見女孩仍然止不住的顫抖著,連忙把自己的新外套脫下來,仔細的裹在對方的身上。
“很冷麼?”
女孩微微抬起頭來,眼角眉梢都是清衣看不懂的滄桑。
“喂,你叫什麼?”
這是女孩子第一次開口和清衣‘交流’。雖然落魄,可是語氣卻蘊涵著天生的傲氣。
“清衣,徐清衣。”
“你討厭讓人家叫你清衣?”
“恩…………叫習慣了以後覺得還行。”
“那我叫你清衣你覺不覺得討厭?”女孩子有點試探的問道。
“不討厭。”
“…………清衣……”
“哎。”清衣高高興興的答道。
“這樣子……我叫了你,以後你可不許把我拋棄掉的。”女孩眉眼間全都寫滿了認真二字。

清衣雖然沒有明白女孩在講什麼,可是還是煞有介事的重重點了點頭。
“爹爹說的,跟人約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清衣高高興興的牽著女孩的手,趁沒有人的時候大大方方的溜進了院子。
“我要帶你去見爹爹,爹爹是個好人,一定會收留你的。”見女孩沒有反應,清衣又有些泄了氣一樣點了點頭,“先洗的乾乾淨淨的,然後換身衣服,爹爹一定會很高興看見你的。”
小小的孩子,就懂得了討一家之主的歡心。

左拐右拐,瞞過了四姨娘,偷偷溜到了三娘的屋子。
屋子裏果然擺著一木桶的熱水,三娘果然是個最愛乾淨的人了!小清衣有些高興。
“…………我不洗。”
倒是女孩子的臉忽然一下子僵了起來,彆扭的轉過頭,就準備離開屋子。
“啊,可是這樣,這樣爹爹要是不高興怎麼辦……不高興就不會收留你……”清衣急的快哭了出來,緊緊的扯住了女孩。
“…………你是男孩子吧,要堅強一點,不可以隨便掉眼淚的。這樣子怎麼成大器。”女孩似乎妥協了一般拍了拍清衣。繼而紅了臉。
“我洗就好了。可是你要……出去。”

清衣守在門口,繼續劃拉些不知所云的東西,高興的咧了一張嘴,哼著不著調的曲子。
“嚇……清衣,你怎麼在我的門口?”
倒是正準備回房洗下身子的三娘嚇了一跳。
“那……三娘……我揀了……回家,想讓她洗乾淨點讓爹爹看了高興就會收留她了。”
“你怎能這樣亂來。”數落歸數落,同樣亂來的三姨奶奶想了想,又笑了笑,“我進去幫你看看去。”

拉開門,幾分鐘後聽見撲騰的水聲和三娘驚慌失措的聲音。
“清衣!!清衣!!!你怎的把貓扔進了這麼深的水裏!”

清衣沖進屋的時候,只看見一隻雜色的野貓混身濕漉漉的躺在地上,已經斷了氣。和女孩一樣似曾相識,有著很多清衣不懂也看不明白的東西的漆黑的瞳孔,就那麼圓圓的睜著的,直視著清衣,已經失去了色彩的流動。
清衣愣了下,想合上因為驚愕而微微張開的嘴,牙齒就那麼碰到了腫了老高的牙床。
終於上氣不接下氣的哭了出來。

懷裏踹的捏的好看的面人,一下子滾落在了地上,咕嚕嚕的碰到了貓的柔軟的唇,就再也不動了。

“我還,我還想和你一起玩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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